诗歌｜郭志凌：在西北（组诗）

●郭志凌（克拉玛依市锦绣花园）

在西北

在西北，一声呼哨，

打盹的风反应迅疾，呼啦啦把你

围起来，像仗义的兄弟。

夕阳是摊坏的蛋黄，擦着青克斯山的眉骨。

你看到的黄昏，是新鲜的，都来不及结痂。

我看见的春天，没有客套话；

就像骆驼深轧的蹄窝里，攒下活命的

雨水。石子路边的沙枣树，

恣意就敞开芬芳——

透个消息给你：真实的西北，

三月干净得，像风舔过。
 

戈壁就是没苫顶的房子

戈壁就是没苫顶的房子。

钻塔是没吹熄的蜡烛，夜风叹着气：

它吹石头，吹空旷，却吹不动芊芊的寂寞。

听说，戈壁缘于史前的汪洋，

石子还不放弃浪花的努力。

它躺着、侧着、卧着——贝壳让我听到

现在的落日，依然带起潮汐。胡杨咬着金币，

梭梭举着背鳍，红柳把海鸥的记忆，

转嫁到野百灵的短翅上……

回家的路很短，短到我每一次往返，

都要经过四季。
 

我爸是木匠

单薄的门，空旷的窗棂，

是为了活人更好地安身立命。

沉重，厚实的棺材，是收殓一具死尸，

抚慰一丝不再忙碌的魂魄，

而人工打制的殓盒。

北疆没有紫檀、楠木和樟木。耐活的杨树、

榆树和沙枣树，是底层的通用语言，

是入土为安最好的护具。
 

父亲是油田有名的木匠。

砍、锯、刨、凿，一根不规整的树，

在他手上，有了可以夸口的作品。

——退休后，他借用月光，

瞄锯条的韧度，磨刨刀的锋利。

油田的采油房，办公桌、档案柜……

留着他不会泯灭的气息。

终于，可以为家人打制一套餐桌和木凳了，

终于可以把心思，拴在开启天伦的钥匙链上。

——他没给自己打一副上好的棺材。

习惯了他每次出门，只是这一次，

没把他——等回来。

异于常人的母亲只重复一句话：

你爸，加班；给他，留饭……
 

跪着，听你叙述

知道很多初创的故事放大了，

多远都能看到：字迹工整，目光都躲不开

錾子的火星。
 

想把父亲从地底下搀起来——

听一听他们踩疼荒原的脚步，是不是肩膀

加装了金属的配重。
 

地窝子给你的青春只留了半扇窗棂，

风沙磨砺的脸，像碎掉的弹屑，衬托着

没有领章，业已褪色的老式军装。
 

不擅饮酒的你也不会抽烟，

甚至挨骂都不敢跟自己的老婆还嘴。

井喷时，你连躲闪都不会，被人抬下平台，

连张口的力气都没剩多少。
 

——算了！你还是躺着吧。

就跪着听你叙述，哪怕你真的拍拍身上的土，

站起来，被你最狠地一顿训斥。

幸福，还是沾上土腥，才是我们熟悉的

泪目的味道！
 

石器

一群石痴，盲目地跌入几处土坑，继而

便传出惊喜的发现：乌尔禾

亿万年或是几千年，大概，估摸，

有原始部落的遗存。

有器物为证：片石带豁口的部位，

剖过动物的脾脏，隔着年代的血腥，

嗅觉里，依稀有一具石灶

烤过膻味很重的羚羊……
 

找起来麻烦，像找全母系社会的每一句对话。

我在大雪封盖了遗迹的冬天，

见过青石斧、泥石刀，还有一把

被时代包浆的匕首。只是不能在想象中

再一次仿效历史，给它开刃——
 

小红山

小红山，只是一道沟过去的名称。

绛红的肤色被紫砂壶的制作者

拿回去佐证。

自然呈现的弧度，仿佛人生的抛物线。

一座风化已久的小山丘，

因为和狼长得极为相似，得以被

文旅局重视，圈起来，成为又一个

稀缺的自然景区。

狼嚎山，这是上传到高德导航的

新名字。车辙碾平的雅丹，篝火把星星驱散，

小贩的食品袋，套住梭梭呼吸的器官。

宁静万年的小红沟，手足无措，局促的呼吸

让脖颈的血管，涨得，要迸出血浆。
 

闲置的岁月凭空捏造了一尊兽性的

雕像，引发原始的追逐。

我在拥堵的人墙外面，看沟内的石头，

调整好姿势，等着一场洪峰，

把自己搬走——
 

西北豢养的戈壁

荒原。没有对岸。相思隔着一条乌篷，

等着对岸的目标，靠在船舷。
 

西北豢养的戈壁，只长石头，不长花。

罕见的禽鸟，躲不过漫长的饥渴。
 

有人想改造它：运来钢，运来铁。运来

多过梭梭和胡杨的人群。
 

栽种。不需要挖几千米的树坑，高高大大的

铁树，稀缺的雨，都养不出一片叶子。
 

盖好的房子不住人。仪表不报时辰，

不测体温，它只给地下的油层，定期体检。
 

土壤深割，钢管植入。输液不需要针管，铸铁法兰，

就能把浓稠的石油，输进祖国的心脏。
 

忘了我已经退休

手机里叫醒的铃声还是早上7点。

还是习惯即刻洗漱，坐在桌旁等上班的早餐。
 

人行道徒步赶路的人，少了。

那么多私家车挤在路上，车顶和后窗的雪，

都来不及清除。
 

忘了我已经退休。

出门很远，想不起门锁是否锁好。

健忘和焦虑，是不是衰老的前奏？
 

我伸出双臂，太阳习惯了我亲昵的抚摸。

这么多年，它怎么还没学会偷懒。

天一亮，就会嬉笑着，出溜到窗前——